
作善如登百尺竿 下時容易上時難
只須勤力行功果 莫使身中膽氣寒
馬丹陽同邱長春在斜谷冷廟打坐 被雪阻隔 不能出外化齋
邱長春不識馬丹陽是有了道的人 只憐他是富家出身 又何受得如此冷凍 這般飢寒 焉得一碗粥湯與他解解飢渴 意欲去尋一個人戶化一碗齊來供養他
走出廟來一望 只見雲橫秦嶺 雪滿千山 莫說看不見人戶 連路影兒都被 雪壓了 不知從何下腳 若勉強走去 難免滾入雪窖 不惟粥不可得 而性命亦 不可保也 看罷 仍進廟來坐下 因憐馬丹陽飢餓 動了這想吃粥湯的念頭 擾亂了神氣 心緒不寧 坐不安穩 一夜之間 被這念頭打擾屢難止息 早驚動 本境土祇 慌忙到山凹裡張老兒家中去托夢 張老兒正睡到神魂顛倒之際 忽見一個白髮老翁走進屋來說道: 我廟裡有兩位修行人 被雪阻礙 餓了三日三夜 你快起來煮些飯食送去與他們 解一解飢渴 說畢不見 張老兒猛然驚覺!便將老婆子喊醒說明此事 老婆子生平最是信神 聽得此言 忙起來將火燒燃 又喚兒子媳婦一同起來 大家煮飯 便將他老子之夢與他們說知 這媳婦也是歡喜 不久將飯煮好 天色 已明 兒子也起來了 即命兒子將飯送往冷廟裡去 請他二人用飯 馬丹陽以為是鄰近的人見他們挨餓 起側隱之心送這飯來 以解飢渴 也是有之 遂同長春將飯吃了 道了一聲謝,仍自打坐 張老的兒子見他二人吃畢 便將碗筷收拾各自去了 馬丹陽坐到午後 方起身出外 看看天色 見那邊來了一人 恐惹牽纏 忙進廟來 正欲坐下 只見邱長春站起身來說道:看來修行之人 也有感應 我昨夜恐師兄 難忍飢餓 偶起一念 怎得辦點粥湯來與師兄解一解飢渴 這念頭一起 今早 即有人送飯來 豈不是有感應嗎?
馬丹陽勃然變色 怒曰:君子謀道不謀食 你不思進道之功 一昧貪於飲食 豈不聞過去心不可存 現在心不可有 未來心不可起 你今三心未了 一念不純 焉能悟道?我今不再與你同行 就此分單罷!

長春聞言自悔 錯起念頭 好言相挽 二人正言之間 廟外來了一人 此人因家內 柴燒完了 是來砍廟前這幾根樹木的 馬丹陽見他手裏拿得有柴刀 即借來一用 那人不知何用 即將刀遞與他 馬丹陽將刀接過 把蒲團拿來砍作兩斷 將刀 交還那人 對長春說道:一個蒲團分作兩段 你一半邊 我一半邊 各自辦功 勿得始勤終怠 自誤前程 說畢出外而去
邱長春那裡肯捨 隨後趕來 卻被砍樹之人看見 說:這般時候 師父往何處去?
邱長春見問 忙答曰:要去追趕我師兄 其人四下一望 並無人影 說: 你師兄往何處去了 我卻看不見 邱長春指中間說道:他往這路上去了 那人曰:這路幾十里無人煙 天色已晚 又在何處止宿 不如聽我相勸 暫過一夜 明日再去尋他不遲 長春曰: 如此你可幫我喊叫幾聲 或者他聽見肯轉來 也未可知 那人即在樹上大叫: 道長快回來 去不得!去不得! 一連喊了十餘聲 並無響應 下得樹來 收拾 柴枝回家去了
原來馬丹陽此時道果已成 故與長春分別 使他自修自煉 好用工夫 若在一路 反耽誤他的前程 是日出得廟來 即借土遁 一直到河南嵩山靜養 於嘉泰甲子 歲十二月二十七日飛昇 著有「修真語錄」傳世
七真之內 成真六人 只有邱長春尚未修成 自馬丹陽與他分單之後 深加勉勵 立下幾種誓願 製成一首除妄詩曰:
妄念萌時不可當 飢思飯食渴思湯
今將妄念一齊了 改換曩時舊肚湯
妄得人財筋骨斷 妄貪人食口生瘡
般般妄想總消盡 身內空空無所藏
詩成喜之不盡 行了月餘 不免有所遺忘 乃於木匠鋪要了一塊板 做成 一個小小牌兒 借來筆墨 寫了八句話在牌兒上 以便觸目驚心 你道那八句話:
妄念欲除除不清 今於牌上寫分明
妄言妄語齊除盡 妄想妄貪俱掃平
妄接銀錢手爪斷 妄貪飯食口生疔
時時檢點身邊事 莫教七情六慾生

邱長春將牌兒寫訖 帶在身旁 每日總要看一兩遍 正是妄止一分 工深一步 將這除妄工夫 漸漸煉得純熟 東遊西蕩 一日 來在河東地方 見路旁有座 莊院 甚是整齊 莊門大開 時當晌午 便去化齋 見一個小廝從內出來 邱長春與他說:我是遠來 特到善莊化一飯 小廝聞言 即入內去 去不多時 手捧一盤飲食出來 放在莊前石墩上 便請長春用飯 長春正要來吃 忽見一位 老人有五十餘歲的樣兒 鬚髮半白 從內出來 將長春瞧了一眼 用手在盤內 取了兩個蒸? 給與長春 其餘仍叫小廝拿進內去
邱長春一見心中不樂 對老者言曰:這小哥捧飯食出來與貧道接緣 為何又叫 他拿進去?莫非老先生捨不得 或者貧道不堪享受 請老先生明示勿諱
那老者笑曰:一飯之緣 愚下焉結不起 因道長無福消受也 邱長春大驚 曰: 我連一頓飯都消受不得 其中必有緣故 望老先生明以教我 老人曰: 愚下自幼精通麻衣相法 在江湖遊走多年 斷人窮通壽夭 榮枯得失 毫不差錯 江湖上與我取個綽號 叫做賽麻衣 適才我觀道長之相 是吃不得飽飯的 若飽吃 一頓 便要餓幾頓 不如少給一點 使你頓頓有吃 這是愚老一番好意 非捨不得也
長春聞言點了一點頭 說:老先生正言著我的敗處 不差分毫 再請老先生將我 重相一遍 看我修行成道否?賽麻衣果然又將他相了一相 曰: 不能不能 莫怪愚下直言 觀你相上鼻端兩條紋路 雙分入口 名為螣蛇鎖口 應主餓死 其餘別處部位雖美 然終不能免此厄也 此厄既不能免 焉能成道?
邱長春曰:可有改乎?

賽麻衣曰:相定終身 有何更改?除非一死方休 那管你富貴貧賤 不論在俗 出家 該餓死終該餓死 逃躲不脫 無法可解 我說兩輩古人與你聽: 列國時有個趙武靈王 是該餓死之相 他是一國之君 如何能餓死?因他兩個 兒子爭位 動起干戈 也恐他有變愛之心 先將宮門封鎖 以兵把守 兩下砍殺 起來 一連數月不解 宮中絕糧 宮人俱皆餓死 趙武靈王餓了七日茶水未沾 看見宮前樹上有個雀巢 意欲取嫩雀啖之 有長梯在側 移置樹間 勉強精神 上得樹去 誰知嫩雀已出了窩 只有一個雀蛋拿在手中 正欲食之 忽被大雀 飛來 閃了一翅 趙武靈王手一鬆 將蛋落下地來打爛 只因相該餓死 一個雀蛋 都吃不成 竟至餓死 又有漢成帝時 有一位官長名叫鄧通 遇相士說他該主餓死 他一日見了漢成帝 奏曰:臣鄧通 居官清廉 家無餘積 相士說我應該餓死 臣想我家如此淡泊 恐後來當真餓死 漢成帝曰:朕能富貴人 也能生死人 相士之言 何足為憑? 朕賜雲南銅山鑄錢 使用一年 可得十餘萬銅錢 十年之中家資百萬 焉能餓死 鄧通自謂可以免餓 誰知成帝不久崩駕 太子登位 眾文武刻奏他狐媚老王 希圖肥己 敢將國家銅山私自鑄錢使用 其罪非小 這後生皇帝 見了本章 心中作惱 使刑部官將他家私沒收 姑念先帝舊臣 不忍誅戮 打入天牢 又被 多官復奏一本 斷了水火 餓了七八天 臨死要口水吃 獄卒偶起側隱 取水來到 被獄官看見 大喝一聲 獄卒心頭一慌 偶而失足 將身閃了一下 把一碗冷水 傾潑在地 活活餓死 水都喝不到一口 此兩輩古人富貴之極 終歸餓死 豈非相法有準乎!所以伯夷叔齊二人知命 情願死於首陽山下 梁武皇帝與後秦王符堅不知命 一餓死臺城 一餓死五將山 知命不知命 該餓死終要餓死 豈能逃乎!
賽麻衣這幾輩古人 把邱長春比掉了魂 將這熱念化作了冷灰 一團悟道之心 頓成瓦解水消 即辭了賽麻衣 也不往前進 欲歸秦嶺 一心要學伯夷 叔齊兩位 賢人 知命順天
一日 來到秦地 一道溪谷 兩邊都是高山 中間一條深溪 溪兩岸亂石縱橫 是個 山僻小路 少人來往 他即揀了一塊大石 偃臥其上 餓了七日七夜 水都不吃一口 安心餓死 只因他是修行之人 神氣飽滿 輕易餓不死 若是平常之人 早已嗚呼!
餓到第九日 不知何處落了驟雨 平白漲了一河大水 看看淹到身邊 他是求死之人 要做安命聽天 以驗相法 不肯尋別路而死 故有此遲延 若不安命 另起一念 跳入水內 豈不省卻許多困苦?古人之心 執一不二 不以生死移其心念 故稱 良淳也 上流頭水打來一枚仙桃 其大加拳 隨著水勢在長春面前浪來浪去 一股 香氣 聞人鼻孔 長春本無意吃它 心想武靈王臨死不能吃一個雀蛋 鄧通臨死不能 喝一碗冷水 我今也是臨死之際不知可以吃此鮮桃否?

邱長春見水打來一枚鮮桃 以為命該餓死 恐這鮮桃不能得食 今且試之 看是如何?想罷 伸手將鮮桃拿來啖之 香美非常 吃畢精神大振 飢渴頓解 溪水亦消 一輪紅日高照 晒得渾身汗流 睡不安穩 翻起身來自思: 命不該死於水邊 必要絕於高山
正是一念著魔 終身執迷 所以修道之人 總要把生死二字看得空 不可一定 貪生不可一定求死 生也由他 死也由他 不可執於有 不可溺於無 如此則 魔不能人身 心自得寧靜也
邱長春來到秦嶺 見一座小廟在山梁上 是個荒僻去處 人跡罕到之所 即進 廟去 將蒲團鋪下 偃臥上面 又餓了八九天 水都未喝 一日 看看命在須臾 忽聽外面有人談話 長春略睜餓眼視之 見有十餘人坐在廟前 又見一人走進 廟來 將他看了一眼 問他:從何而來? 長春心不耐煩 那肯答應他緣起 眼睛只有一線之氣 這人見他要死不活的樣兒 也不再問 各自出外來 和那些人去尋柴找木 用三塊石頭架著鑼鍋 在背簍內 取出一大塊肉來 丟在鍋內煮熟 便來獻神 獻畢 將肉切碎煮炒入味 傾在一個 瓦盆內 又盛了一鍋水來下麵 背簍內又提出一瓶酒 斟在碗內 你哥我弟 大吃 大喝起來
你道這一夥是甚麼人?原來是秦嶺山上攔路打搶的強人 其中出色的幾位好漢 一叫趙璧 一叫李雄 一叫張建 一叫王能 一叫朱九 因做了一樁好買賣 一來 獻神 二來分贓 辦得有酒食之類 在此聚飲 當下團團圍坐 吃喝起來 酒至半酣
王能對趙璧曰:趙大哥 咱們弟兄做了一輩子歹事 今我們也做做好事可乎?
趙璧曰:有什麼好事可做?對哥子說來 無不周全 王能曰: 廟裡頭困倒那位老師父 並不是害病 我看他那樣兒是受了餓 我們何不煮些麵湯 與他吃 救他一命 趙大哥曰:好好好!兄弟們快去辦來

這些人聽見大哥吩咐 七手八腳的 不多一會 將麵湯煮好 共入廟來叫長春吃 長春不肯吃 被他們扶起來抱住腦殼 一連灌了兩碗 霎時肚裏飽暖 還陽轉來 口中埋怨道:看看我的大事己妥 又遇你們這些人 弄這無名之食與我吃了 使我又要多受一番磨難 真乃求生既不可得 而求死亦費許多工夫
長春正言之際 惱了朱九的性情 腰中拔出鋼刀 怒沖沖用刀指著長春罵曰: 你這野道!好不曉事 咱們弟兄將你救活 你反說我們是無名之食 你今既要 求死 咱就與你一個痛快 說罷 舉刀欲砍 邱長春全不害怕 把肚腹拍了一拍說: 你要殺不須殺別處 可將我肚皮割破 待我理出腸子來 還你無名之食 死也心甘
說畢 朱九忍不住笑說道:你這老師父真沒來頭 那有吃了的東西 還得倒原 我不殺你 且問你為何求死?可說我們大家一齊聽
邱長春遂將麻衣相士說他該餓死 有無更改 故此願學伯夷叔齊兩位大賢 做個 知命順天 長春說畢 趙大哥笑口: 老師父不須如此 既怕餓死 咱們弟兄 每人幫湊你兩把銀子 可得十餘兩之譜 你去尋一個廟子住下 招一個徒弟 大家勤苦些 多積些糧米 焉得受餓?
趙璧話未說完 張建、李雄各在身邊取出幾件散碎銀來 約有三、四兩之數 其餘俱要取銀 邱長春搖頭擺手說:不要不要!生平不妄取人財 眾位好漢不信 我有一個牌兒為證
說罷 即於身邊取出牌 拿來與眾人看 見上面寫著: 妄接人財筋骨斷 妄吃人食口生疔
之句

王能在旁笑曰:咱們弟兄 心甘情願幫湊你幾兩銀子 又非你同我們索取 何以為妄?
邱長春曰:凡無功而得人財者 是謂無因 無因者無故也 無故而取人錢財 吃人飲食 豈不為妄乎!
朱九曰:依得王法打死人 依得佛法活不成 咱們幫你幾兩銀子 你都不敢要 怕帶過帶錯 像我們專以打搶營生 又不知罪惡有多大?
邱長春曰:列位與我不同 我是前生毫未施濟於人 故今生受不得人家供奉 列位是前生放得有債賑 那些人騙了你們的錢財 故而今生相見攔路討取 加倍相還 若是不少欠你們的 你們便遇他不著 縱然遇著 也輕輕放他去了
邱長春這些話 說得他們一十三人 毛髮悚然 李雄聞言說道: 了不得!了不得!依這道長說來 難道人人都少欠我們的 我們未必就不少 欠別人的 倘若少欠別人的 再一世別人也要攔路索討 只恐我們還不清楚
趙璧曰:咱們身邊俱有點銀兩 可以做個小生意度活時日 趁此機會改邪歸正 你們意下如何?
朱九曰:大哥之言有理 我們就此收心罷!」說罷 將刀拋入亂草之中
趙璧又對長春曰:老師父好好修行 咱們弟兄 少不得後來都要拜你為師 習學妙道也 說罷 一齊走了

邱長春著了這一心要餓死的魔 雖遇趙璧等將他救活 畢竟魔根猶在 仍要求死 下得出去 化了一個多月的緣 湊得有兩三百錢 買了一條鐵鍊 一把鐵鎖帶在身旁 尋了一個去處 也不見廟宇 又不通路徑 周圍都是樹林 這樹林在深山之內 人所不到之處 古木參天 荊棘遍地 他把鍊子栓在大樹上 挽個套兒 然後拉來 栓在頸上 用鎖鎖住 將鑰匙望空拋去 不知失落何處 倒臥樹下 自謂這回 再無生理也
誰知他這一做 早驚動上界太白星君 變了一個採藥的人 走到跟前問曰: 老師父身犯何罪 是誰人將你鎖在樹上? 連問幾遍 邱長春方才開言說: 你去幹你的事 休要管我 採藥人口: 天下的事 要天下的人辦理 怎說不要管你 我也是個懂道理人 把你心思對我 講來 我與你詳解.詳解 或者可以分憂解愁 也未可料也!
長春見他言語在理 即將賽麻衣相他該餓死之言 從頭訴說一遍 又將自己求死 屢次遇救之事 也告訴一番:因此來到此處 自鎖在樹上 示以永無生理 免得 人救 並無甚麼憂愁 何用分解
採藥人哈哈大笑曰:愚哉愚哉!執迷之甚也!我道你有甚麼憂天愁地之事 卻原一念入魔 自誤終身 吾今與汝言之 使汝魔當自消 相定終身 只定的尋常 之人 若大善之人 相也定不準 大惡之人 相也定不準 相分內外 有心相 有面相 外相不及內相 命好不如心好 大善之人 相隨心變 心好相亦好 該死者反得長壽 逢凶化吉 遇難呈祥 大惡之人 相亦隨心改變 心歹相亦歹 該善終者反惡死 轉福為禍 喜變成憂 故相之秘訣 有言 福壽綿長 必是忠厚傳家 歲命短促 定然輕薄為人 該貧賤而轉富貴者 因他心存濟世 該富貴而反貧賤者 由其意在利己 該餓死而反吃用不盡者 因他愛惜米糧 該吃用有餘而反受飢餓者 因他拋撒五穀 螽斯衍慶 其人必有好生之德 乏嗣無後 居心定無仁慈之風 此心相之大略也!面相何能為哉! 況你們修道之人 能改造化 扭轉乾坤 把一個凡體都要修成神仙 未必神仙 是相上註定的麼?總是由心理做工夫 悟出來的 只要你能修成神仙地位 那一個神仙餓得死?若你這樣所為 生不免為餓殍 死不免為餓鬼 生既無用 死又何益哉!
這一席話 說得邱長春如夢初醒 似暗忽明 才知一向欲死之見 如婦人女子 一般 非大丈夫之所為也 足堪惹人恥笑 即欲脫鎖 卻苦無鑰匙 未識究能脫得否?

命不該死終有救 天賜鮮桃口邊來
千般通理千般妙 一處不到一處迷

富貴由來水上漚 何須騎鶴上揚州
蓮池有個收心法 靜裏暗吟七筆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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